我带着黑男人坐上出租车，穿过整个市区，好一会才到了郊外有一圈青砖墙的精神病院。

到门口才想起进去要办手续，可我还不知道唐画家的名字。好在小妖教过我怎样对陌生人笑容可掬，怎样大大方方把钱塞给他，然后字正腔圆地说“请你给个方便”。

她说我们中国是礼仪之邦，只要有礼貌又有礼金，没有什么事办不成的。眼下我独立操作了一次，果然行得通。

院子里也是张灯结彩，不过朴素得多，没有街上的大红大绿。我们走进主楼，过道里依然充斥杂乱的气息，如同走进一个装着各色调味品的大闷罐。

比起上次，里面似乎冷清了一些，但还是有争吵声传来。过去一看，仍然是同一个人，好像跟空气在吵架。

他眼圈黑黑的，见到我就安静下来，随即又朝我叫道：“哇，你好亮哦！”

几天前听到的也是这一句，一模一样的口气，那时我急于去见刘老所长，没工夫搭理他。他身上有阴气，当时我也留意到了，不过不同于肚仙和雯雯身上瘆人的那种。

旁边的黑男人显然吓了一跳，看看他又看看我。我朝那人笑了一下，他也马上笑了，露出蜡黄的牙齿。我问：“昨天来的人你知道住在哪儿吗？”

“知道知道，”他踮起脚用双手一起指向楼梯口，“在三楼最里边的那个房间。”

我们上了楼梯，看到每一层都安了铁栅栏门，三楼的走廊上还有两道，不过都打开着。我穿过一道道铁门，黑男人紧紧跟着，苦瓜脸显得异常肃穆，像也感觉到这里的紧张气氛。

快到尽头时，有个穿白大褂的人闪了出来，拦住我们问：“你们去哪里？”

“找我的唐老师，教画画的唐老师。”我早就想好了应对之辞，刚才在门卫那儿也这么讲的。

白大褂非常严肃：“这里是重症病房，规定不能进去。”

“我们只是来见一面。”我尽量笑得灿烂，“新年第一天赶着给老师拜个年。”

“病人昨天刚送来，情绪很不稳定啊。”白大褂有点松口，“要不这样吧，你们在这儿等着，我进去看看。”

他一转身，我就轻捷地跟上去，又故伎重演往他口袋里塞了一张大票：“您可要行个方便。”

“这个不行，请拿回去。今天比较特殊，情况允许的话我们会提供方便。”白大褂从口袋里掏出钱塞还给我。

他的举动让我始料未及，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的一个小铁门里，有点想不通。

小妖教我两**宝，一是镜子前面练习微笑，笑的时候不多不少要露八颗牙齿，“自己把自己迷倒为止”。这个有点难，我哆哆嗦嗦的总是掐不准数。

法宝二是练脸皮。她说有句名言“树不要皮，必死无疑；人不要脸，天下无敌。”不要脸其实就是脸皮厚，厚了才经得起风吹浪打，才能战胜生活的挫折。她强调，给人钱也要脸皮厚，这样你替他难为情的时候才能不动声色。

小妖特别叮嘱，给人钱是门大学问，给得好四通八达，给不好反受其害，这个叫“好钱要用在刀刃上”。有些人花钱做了大官，大官又赚了大钱，子子孙孙受用不尽；有些人花钱买来坐牢，做蚀本生意还成为人家笑柄。所以送钱不是个容易事，看准对象还要看准火候。

不过有几种人非给钱不可的，比方穿白大褂的医生。小妖说要是没给，开膛动手术的时候，你就得自己数清楚用过的家伙，否则难保不出差错留在里面。

我估摸，这些都是从客人那儿听的，她才来城市两年不可能懂这么多事情。这不，刚才的白大褂就不收钱，他钻进小铁门一会儿，就探出身来向我们招手。

我们进屋前，他吩咐道：“给你们十分钟，这已是破例了。讲话注意小声。”

房间里却没什么摆设，一张床，没有桌子椅子，墙边一溜半高的地方可以坐人，都蒙着厚厚的皮革。没有窗户，白色灯光从高处照下来，映出床上一张瘦骨嶙峋的脸。要不是亲眼所见，我不敢相信两天时间会让唐画家瘦这么多。

他见到我就张开嘴巴，但一个字也没吐出来，只是嘴唇不停抽动。我尽量笑得轻松：“我来看你了。”

他的眼眶凹陷进去，眼睛显得比平时大了许多，但黯淡无光。白大褂出去前低声告诉我，他送来时就失语失聪了，是一种严重的精神分裂并发症，让我最好与他保持距离。

我心中一阵刺痛。那么魁梧健壮那么有才能的唐画家，一下子变成这副样子，都是因为我惹的祸。我快步过去拉住他的手，那手透凉透凉的像刚刚从冰水里捞出来。我忍住寒意，和他掌心相握，似乎如此可以减轻一点我的悔恨。

唐画家的胳膊晃了晃，靠在床头的身体向前挺了一下。我感觉这是个好兆头，于是双手都用上，聚精会神通过手心去暖和他。要是我身上真的有许多看不见的阳气或煞气，也许会起作用。

“那狗日的太可怕了。”唐画家忽然开口，吓了我一跳。我见他直起腰身，眼睛里有了神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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